玻利维亚：“南美天堂”的失败

作者： Hayekist

来源：秦朔朋友圈

玻利维亚上演大乱局。

10月20日玻利维亚举行的总统大选中，莫拉莱斯（Evo Morales）以10个百分点胜选。但反对派指控莫拉莱斯在选举中舞弊，多个城市继而爆发了反对莫拉莱斯的示威，抗议迅速扩散到全国范围。

美洲国家组织11月10日发布的审计报告认为，10月20日的大选存在造假行为，建议玻利维亚重新举行选举；欧盟派出的观察员也认为“不能保证公平”。莫拉莱斯宣布重新举行大选，但遭到反对派的拒绝。

玻利维亚军方、警方高层纷纷发言，公开呼吁莫拉莱斯下台以维护国家稳定。当晚，失去军方和警方支持的莫拉莱斯被迫宣布辞职，并准备流亡国外。

顺便提一句，莫拉莱斯的处境固然狼狈，但比同样陷入“宪政”之争而欲挣扎至鱼死网破，不惜把国家拖入内战的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可体面多了。

玻利维亚的乱局

玻利维亚当下乱局的主要肇因是莫拉莱斯追求第四次连任总统。

追求上进的莫拉莱斯

莫拉莱斯的本轮竞选是其为第四次竞选连任奋斗了。为此，玻利维亚的宪法进行过一次修订，宪法法院又两次做出过对其有利却广遭质疑的裁定。

玻利维亚1967年制定颁行的第18部宪法规定总统由直接选举产生，任期4年，不能连选连任。2005年莫拉莱斯第一次当选玻利维亚总统后，于2009年成功推动宪法完成了修订，新宪法规定总统可以连选连任，但仅限一次（即同一人连任总统不能超过两次）。

2014年已经连任两届总统的莫拉莱斯，又根据玻利维亚宪法法院关于“新宪法生效前莫拉莱斯尚未完成第一个5年任期，因此这一任期不计入两次连任的限制”的裁定，顺利地参加2014年大选并获胜当选总统。

2016年，莫拉莱斯发起公投谋求第四次连任，结果遭到51.3%反对票的否决。莫拉莱斯不甘心失败，再次求助于玻利维亚宪法法院，获得该法院关于“《美洲人权公约》赋予公民参加选举的权利超越玻利维亚宪法对总统任期的限制”的新裁定，获得了第四次竞选连任的资格。

然而，10月20日大选的结果公布，相当一部分民众对莫拉莱斯失去了耐心。同时，军方和警方也以维护宪法为由，拒绝为莫拉莱斯镇压抗议的命令服务。当莫拉莱斯宣布辞职之后，为他做出有利裁决的宪法法院现任院长和前副院长都遭到了警方逮捕，等待司法程序的审判。

不过，莫拉莱斯仍拥有相当多的支持者，他们宣布愿意以鲜血来捍卫莫拉莱斯的总统宝座。这正是布坎南对民主机制的深切担忧所在，如果无法取得全体一致同意的政治方案，那么无论是多数人赞同的决议，还是少数人赞同的决议，都面临着执行的困境。

一方面，如果有人依据自己的反对，拒绝接纳民主议程形成的意见，那么双方就会陷入僵局。

另一方面，多数人的意见未必是公正且合理的，如运用国家强制力来实施这种意见，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比如哲人苏格拉底就死于雅典民主制多数人投票赞成的判决。

所以，民主的前置要件是政治家和公众都愿意遵守事前约定的规则来行事，一旦通过政治程序达成决议，那么必须在法治监督下执行。如有异议，必须通过正当程序来予以救济。

终其一生，布坎南既警惕专制独裁，也警惕民主，这恰恰是发人深思的地方。

莫拉莱斯的从政历程

莫拉莱斯出生于玻利维亚奥鲁罗省的穷苦人家，属于印第安人原住民家庭。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服完兵役后定居于查巴雷地区务农，种植古柯（罂粟、大麻和古柯是制造毒品的三大植物原料）谋利。莫拉莱斯因此加入了古柯种植者工会，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担任工会秘书，从而涉足政治。

1997年，莫拉莱斯代表查巴雷地区当选国会议员，随后组建“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党”。这是一个以古柯农工会联盟为主体的新兴左翼政党，主张捍卫国家经济主权，反对新自由主义和经济全球化。该政党最主要的政治影响力来源于该党赞同玻利维亚可以合法种植古柯，这赢得了靠种植古柯维持生机的农户的支持。

2005年5月，“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党”发动大规模示威游行、罢工封路等抗议活动，反对国会颁布新《石油天然气法》和政府对外资开放油气资源，为当时的民意所喜，支持率大涨。同年12月，党领袖莫拉莱斯在提前到来的总统大选中获胜，成为该国独立后首位印第安原住民总统。

莫拉莱斯的执政实践

莫拉莱斯执政后，推行“社群社会主义”和“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在玻利维亚进行一场“民主和文化革命”。其主要政策措施是：

• 在政治方面，实行平权主义，致力于为印第安原住民（占总人口比例约20%）与白人殖民者后裔、梅斯蒂索人（印欧混血人种）争取同等的政治权利。这一举措促进了玻利维亚各民族的和解，提高了社会的包容性和参与性。但2009年该国新宪法提出，不同人口又具有“差异性的权利”，赋予原住民特殊的土地权，原住民可向国家申请大片的原住民领地（TCO），作为对他们特殊的、历史和文化的承认和保护。这套将土地视为文化和身份认同载体，因而在权利上区别对待的逻辑，与莫拉莱斯政党所倡导的平等并不一致，批评者认为这是在制造新的不平等。

• 在经济方面，推动矿产、森林、通讯、铁路交通等领域的国有化，重新掌控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若干战略资源的所有权。其中一个做法是2006年5月颁布天然气和石油国有化法，要求所有在玻利维亚能源领域运营的外国公司必须在当年的10月28日前与玻利维亚国营石油矿业公司签订合同，承认玻利维亚政府对本国石油、天然气资源的绝对所有权，并根据所在油气田产量将所生产的50%―82%不等的石油、天然气以税收形式上交玻利维亚政府。

  这引起了产权制度在玻利维亚的严重倒退，该国产权指数从莫拉莱斯执政元年 （2006年）的30降至2019年的21，全球排名跌落到第174位。这种风险在我国商务部发布2018版的《对外投资合作国别（地区）指南》中也有所警示，玻利维亚“2006年修改宪法后，《油气法》等重要具体行业法和下位法历时数年仍未出台，导致中国企业的调研成本和风险增加”。尽管作为一带一路的主要合作国， 但2017年全年中国对玻利维亚直接投资流量为-2628万美元，而截至2017年末，中国对玻利维亚直接投资存量仅有4.13 亿美元（商务部数据）。别忘了玻利维亚有丰富的矿产资源，理论上应受到中国的青睐。

  同时，这也导致了玻利维亚在全球化进程中表现落后。该国的经济全球化指数在全球排名第142位，世界经济论坛《2019年全球竞争力报告》显示，玻利维亚在全球最具竞争力的141个国家和地区中，排第107位。世界银行《2018年营商报告》中，玻利维亚在190个经济体中排名第152位。

• 在社会方面，莫拉莱斯政府的举措包括：

  积极实施扶贫计划和支持团结互助计划（Propais），按世界银行Poverty gap at $5.50 a day (2011 PPP) 的口径计算，贫困人口在总人口的占比从执政元年的2006年的24.3%降低至2017年的10.4%（不过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政府的作为，因为其中既有政府努力的原因，又有经济自然增长的推动，更重要则是贫困人口自身努力奋斗的结果）。

  莫拉莱斯政府重视教育，政府开支中用于教育的财政资金不断增加，从2006年占GDP的6.31%推高到2014年的7.29%（UNESCO数据）开展扫盲运动，推广双语教育。2008年，玻利维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文盲已被扫除的国家；高中毛入学率从2006年的86.39%上升至2017年的91.81%。

  莫拉莱斯政府还在医疗、养老等社会保障问题上进行了种种尝试，但效果不彰。

  莫拉莱斯政府搞的社群社会主义建设，结果也是差强人意，社群往往挟裹利益凌驾于法治之上。为此，商务部《对外投资合作国别（地区）指南》提示：“莫拉莱斯总统上任以来，一直大力倡导改善印第安裔居民的生活条件。在社区土著居民不合理要求与外国投资者合法权益发生冲突时，无法给外国投资者提供充分保护，社群问题将长期存在”。

  此外，莫拉莱斯政府的“土地改革”就基本无疾而终，2006年11月28日，颁布新土改法规定国家有权向庄园主征收部分闲置土地，并按一定比例分配给无地的贫民和印第安农民。但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现有的玻利维亚政府的作业方式和管治能力根本无从确保公平、公正的分配这些土地。这或许就是乌托邦的现实无奈，理想固然美好，平均分配也罢，或是按某种政府指令分配也罢，但事实上只会造成新的不平等。

总体而言，莫拉莱斯的执政业绩虽没有拥护者歌颂的那么突出，但也算中规中矩。2006年至2018年13年间，按购买力平价 （PPP）衡量的 GDP（20011年不变价国际元）计，玻利维亚的GDP增长了76%，年复合增速为4.4%。2015年，IMF及世行等国际金融机构宣布玻利维亚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另外，基尼系数从2006年的56.7%降到了2017年的44%，收入分配不公平的状况得到了显著改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玻利维亚的经济增速好于南美洲其他国家，但却明显落后于越南等其他新兴经济体。同样以2010年不变美元价计算，2006年，越南的人均GDP是1079美元，而玻利维亚的人均GDP是1750美元；到了2018年，越南人均GDP为1964美元，增长了82%；而玻利维亚的人均GDP为2559美元，仅增长了46%。

至于政治与社会方面的其他执政成就则更难评价，纯是见仁见智。

玻利维亚的发展陷阱

历史包袱与历史悲情主义

近现代史上，玻利维亚可谓命运多舛。

1524年，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与蒂亚戈德·阿尔马格罗率西班牙人从巴拿马沿太平洋海岸向南航行，发现了印加帝国。1532年11月16日，卡哈马尔卡之战爆发，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被西班牙攻陷，包括玻利维亚在内的广大南美地区沦为西班牙殖民地。彼时，玻利维亚被称为“上秘鲁”或“查尔卡斯”，属于西班牙拉普拉塔总督区管辖。

19世纪，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爆发。1809年，在玻利瓦尔的解救下，玻利维亚脱离西班牙殖民统治。独立后的玻利维亚政府基本由白人殖民者后裔和梅斯蒂索人（印欧混血人种）组成，长期实行军阀独裁和寡头政治。

1941年，马克思主义与本国实际相结合的玻利维亚国民革命运动爆发，革命和反革命不断地夺取国家政权，玻利维亚陷入了长期的政治动荡之中。直至1964年，军方策动政变，进入军政府时代。后来到了1984年，军政府被迫下台，玻利维亚首次举行民主选举。但稚嫩的民主选举制，形成了总统变更频繁的不稳定时代。人心思安，才有了莫拉莱斯三次连任总统的相对问题时期。恰恰是这种历史格局催生了玻利维亚人强烈的历史悲情主义。

所谓历史悲情主义（Historical Sentimentalism）是指对历史上本民族发生的不幸、悲剧和屈辱的一种伤感的非理性的集体记忆。

在塑造民族心理和激发民族精神方面，利用历史悲情主义进行政治动员是非常常见的情形。关键是这种思想一旦成为集体共有的意识，就会产生极大且深远的影响。在这种集体情绪中，人们会拘泥于对历史问题的片面的、选择性的记忆而不能全面正视过去，对自身的不幸历史和现在的身份过于敏感，因此也极大地影响到反观自身和观察别人的视角，从而构成现实层面的诸多问题的症结。

比如如何处理对原住民的历史补偿问题，比如是否融入全球化的问题，再比如如何规范私有产权的边界、政府管制与市场机制的协调问题，都构成了玻利维亚政治与经济生活的两难困境

阴谋论的神助攻

在南美洲，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公众认识（舆论）认为：人们把贫穷与落后归咎于“野蛮的资本主义”，进而认为市场给贪得无厌的资本主义提供逐利的场所，故而有很强的反市场倾向。而当下人类社会实践史雄辩地表明，只有市场经济秩序扩张越充分的国家，经济发展越好，人民享有的生活水平越高，社会治理水平也越强。事实上，玻利维亚的贫穷与落后恰恰是市场经济发展不足造成，玻利维亚的经济自由指数、劳动力自由指数在全球的排名仅为113名、118名。

玻利维亚还存在更激进的观点，认为该地区的积贫积弱全拜殖民主义历史所赐。仿佛殖民就发生在昨天（人们似乎无力从历史的旋涡中站起来，始终停留在过去），却对中国、韩国这类从历史的灰烬中发展起来的国家案例视而不见。如果在中国，到了今天如果谁还在数落自己的贫困是因为祖辈受“周扒皮”剥削所致，恐怕得不到任何同情；但在玻利维亚却不这样。

此外，委内瑞拉的查尔斯和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是国际上强硬的“反美斗士”，靠贩卖反对美国的主张获取好处。尽管玻利维亚远离世界政治经济中心，“美帝国主义”插手有限，但树立其为假想敌，一方面可以实现政治动员；另一方面还可以诿过推责。

必须看到，阴谋论在玻利维亚的盛行，导致国家与人民不能专心于自己的事务。因此无论在经济建设方面，还是在社会治理领域，玻利维亚都常常被一种奇异的不思进取的状态所主宰。好在这种手法，久了就让人生厌，因为即便美国是当下世界问题的制造者或根源之一，但绝对不可能制造出所有的问题，与其仇视这个假想敌，不如专注于实现自己美好生活的努力。

极左思潮的泛滥

在南美洲社会上，还活跃着一大批坚决反对市场经济和私有财产的宗教人士、工会领袖和革命派。

在南美洲占据优势的天主教解放派神学家们，至今还在谴责经济动机、竞争和消费主义。他们宣扬拥有财产的念头是有罪过的，甚至认为靠勤奋、节约和创新去取得经济成功的行为也是有罪的。在某些解放派的激进主义神学家看来，只要存在着富国，贫穷就不可避免，帝国主义的威胁和破坏至今仍在。这种思想的传播构成了一部分玻利维亚的民意基础。

另外，在南美洲知识界，左翼经济理论和社会理论仍是主流，对当下世界的种种不平等持有强烈的批评意见，但如何改善却无力置喙，水平差不多还停留在二百年前法国大革命的俗套中。这些社会精英拒绝与国际主流社会就政治、经济和文化进行多元化的交流和对话。没有沟通，自然没有包容性的经济增长。

更可怕的是，南美洲还有一些职业革命家，比如切·格瓦拉，他们认为改变世界当下的不平等状况，唯一的出路是武装暴力革命。如果有人不同意革命家的看法，就用枪去说话，而这合乎人类的整体利益，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从事各种政治暴力活动。他们动员学生罢课、街头暴乱、怠工、绑架、恐怖主义爆炸，甚或是游击战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社会抱负，毫不顾忌社会良序与暴力受害者的尊严与生命价值。

在玻利维亚，上述的种种极左思潮都颇有市场，成为莫拉莱斯发动政治动员时候的资源。2005年，莫拉莱斯就是在领导一场反政府反国会的政治暴力抗议活动中赢得了声誉和政治支持，从而踏上总统宝座。

玻利维亚能否逃出轮回

政治生活的良性发展

据报道，近日玻利维亚基本恢复了秩序。这主要得益于几个因素：

• 反对派对暴力的克制，使得政治冲突被控制在相对平和的较量和对话之中（滥用暴力永远不会得人心）。

• 莫拉莱斯主动放弃权力，以和平换和平。

• 军队和警察保持中立。

莫拉莱斯辞职的次日，即11月11日，玻利维亚国防部长洛佩兹辞职。他在推文里谈到，“在我们建构起来的这个国家——玻利维亚，军队应站在人民一边，保卫祖国，而不是与人民为敌。”他指出，他从未下令、也永远不会让军队镇压人民。军警维持中立，不简单地服从于行政分支是国家政治权力和平交替（总统制下的总统职位交替）的重要保证。

这些有利因素都在昭示这玻利维亚的政治生活正趋于良性发展。当然，未来依然任重道远，因为良性的社会治理需要诸多要件，比如法治精神、积累更多的现代治理共识和发展观念等等，今日的玻利维亚还不具备，需要其公民长期的努力。

令人妒忌的人均矿产资源量为经济起飞提供物质基础

玻利维亚是上帝遗落在南美洲的聚宝盆，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人矿产资源储藏。其中，已探明储量的金、银、铜、铁、锂、锑、铋、铅、银、锡、钨和锌等金属矿产排名世界前列；油气资源也非常丰裕，是南美洲天然气第二产出国。对于一个只拥有1121.6万人口的小国而言，人均可采矿产资源量十分可观，这无疑可以成为经济起飞的物质基础。

短期挑战

玻利维亚最近几年的宏观经济形势其实是恶化的，短期的挑战越来越大。

• 经常项目恶化，2015-2018年连续4年出现了严重的赤字，分别占GDP的5.86%、5.61%、4.98%和4.93%。2018年一年的经常项目赤字就有-19.89美元（BoP，现价美元），这对于一个GDP仅有402亿美元（现价）的经济小国而言，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尤其是该国还有大量的短期外债即将到期，对外支付的压力会进一步增加，不排除外国债务大规模违约的可能。

• 外国直接投资近年来一直在萎缩，2015年至2018年呈现净流出的状况。

• 固定汇率管制、信贷管制等一系列的经济政策窒息了国内经济的活力。

• 落后的基础设施建设，制约了经济发展。

展望

南美洲的政治出现了继续右转的趋势，此前执政的左翼政党纷纷下台，南美洲依然在“左久必右，右久必左”的摇摆之中，而且摇摆的幅度往往很大，超出了一般修正的需要。到底去向何处，这需要所有公民负责任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