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奶农的冬天

作者：赵楠 王淼

来源：腾讯新闻

4月2日，美国奶农倒牛奶的视频在中国社交网络上传播，#美国倒掉数十万加仑牛奶#一时上了热搜。这些曾出现在课本中1930年代经济危机的景象，再度走入现实。

很快，“数十万”变成了“至少一千万”，倒牛奶的地区也从美国威斯康星州蔓延到了加州、宾夕法尼亚州。奶农们损失巨大，市场上的牛奶供应告急。

肉类市场也面临同样问题，美国泰森食品加工厂负责人警告，数百万磅的肉类正从市场上消失。4月28日，特朗普宣布肉类加工厂成为“关键基础设施”，以确保加工厂保持运作，避免持续短缺。

这激起了工会的反对——对于他们来说，保障工人的健康是第一位的。联合食品和商业工人国际工会统计显示，已有至少20名工人死于新冠肺炎。

政策层面的持续争论，并不能立刻解决奶农们的实际问题，“牛奶衰落”早已不是今年的新事。

凛冬已至

“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产品）价格暴跌了四分之一，而且这才仅仅一个月。”

Will Gilmer向《华盛顿邮报》描述自己因新冠疫情受到的损失。此前，作为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一位奶牛场的第三代继承者，他早已习惯小而稳健的经营模式。

拉马尔县面积广大，居民只有不到15000人，社区联系紧密，农作物的生产、加工、消费，自给自足。

相比疫情，他们更担心经济上受到的冲击。以往，Gilmer的牛奶会送到学校和餐馆，如今，这些场所关门停业，牛奶无处可去。

“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牛奶被倒在地上。”他说。

疫情下，牛奶和奶酪的需求直线下降，奶农每天要倾倒大约370万加仑的牛奶。

这是无奈之举。Gilmer说，停止为奶牛挤奶对其身体有害，再次恢复时也很难达到之前的产量。而选择关门的牛奶加工厂无法继续接收订单，这些牛奶便无法经过消毒等一系列加工程序，出现在空荡荡的超市货架上。

所以，倾倒牛奶——无论是倒在农场里，还是倒在处理设施里，又或者勉强以远低于其生产成本的价格卖掉——长远来看，对农场和牛来说这真的是唯一的选择。

“价格暴跌，不会很快恢复（正常），我们还没有看到苗头。”Gilmer难以预测自己还将继续受到多大的损失。

供应链中断的问题还波及其它食品领域。

加工冷冻鸡块和生猪肉的泰森食品公司提醒，新冠疫情可能会扰乱美国的食品供应链，并提高肉价。

“食品供应链正在破裂，”该公司执行董事会主席John H. Tyson表示，“我们有责任养活我们的国家。它和医疗卫生一样至关重要。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挑战。我们的工厂必须继续运作，这样才能为美国的家庭提供食物。"

他警告，关闭加工厂将导致数百万磅的肉类从市场上消失，减少食品杂货店货架上的产品，提高价格。而农场主可能不得不杀死和处理为屠宰场饲养的牛、猪和鸡，这些动物的肉将成为废物。

“这是生产问题、后勤问题和运输问题。这根本不是供应问题。”伯明翰北部的阿拉巴马州的农场主Ben Haynes说，“你知道，美国的食品供应没有危险。它没有受到威胁。我们得想办法把东西从我的牧场运到你的盘子上。”

为了保护工人的身体健康，加工厂停业已成为必然趋势。4月，泰森食品公司关闭了其在爱荷华州最大的猪肉加工厂，理由是“工人旷工、疫情和社区的担忧”。

“美国拥有伟大的农场和向餐馆、酒店和超市供货的食品供应链。”世界中央厨房创始人José Andrés 曾评论，“在正常时期，我们其他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货架上的食物都是满满的，食物可以送来。”

“但在非常时期，我们迫切需要一个坐在国家安全委员会中的粮食将军，来应对这场危机和未来的危机。” José Andrés认为“修修补补”的美国政府，无法满足非常时期的粮食安全需要。

特朗普政府的应对是要求复工。4月28日，他称最近关闭肉类加工厂威胁到了国家肉类和家禽供应链的持续运作，在国家紧急状态期间破坏了“关键基础设施”，表示，将采取“一切适当的行动”以确保肉类和家禽加工厂“继续运营”。

尽管他强调这一举措的出发点是确保“美国人的蛋白质供应充足”，但仍然激起了工会和劳工倡导者的强烈反对，他们要求政府采取更多措施来保护站在生产线上的工人。

“在没有适当保护的情况下，利用行政权力使人们重返工作岗位是错误和危险的。”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主席Richard Trumka在twitter中写道。

“他（特朗普）不关心人民的生活和福祉。一切都与政治有关。”59岁的Robert Hope表示。他已经在泰森工厂工作了25年。

5月4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报道，密苏里州凯旋食品有373名工人的新冠病毒检测结果呈阳性。凯旋食品首席执行官Mark Campell称，截至4月30日，1500个检测样本中，呈阳性的比例约17％。

此前，美国主要肉制品加工企业之一泰森食品，在位于印第安纳州的一处猪肉加工厂中，1900人接受了新冠病毒检测，最终890人确诊，约占该厂员工数量的40％。

作为供应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食品加工厂的复工之路步履维艰。

“吹向整个行业的飓风”

对于Gilmer来说，疫情对于牛奶生产商并非突如其来的一记重拳，多年来，行业已经面临困境，新冠病毒使之雪上加霜。

“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们不断被踢被踹。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的价格刚有了一些回暖。就好像我们终于都能从地上爬起来了，我们正弯腰掸去身上灰尘的时候，有人过来踢了我们一脚，打断我们的牙，把我们击倒在地。”

Gilmer描述的并不仅仅是个体感受。2020年以前，不仅是像他这样的自营农场愁云密布，大型牛奶生产商也走投无路。

去年11月，美国最大的乳制品企业迪恩食品公司宣布申请破产；今年1月6日，博登乳业步其后尘，此前它已经营了163年，而压垮它的是沉重的债务和“吹向整个行业的飓风”。

这股飓风便是：美国人早已不像从前那样爱喝牛奶了。

1996年美国人平均每年喝的牛奶约为24加仑，而在2018年，这个数字下降到了17加仑。自1975年以来，人均牛奶消费量大约下降了40%。

美国一半以上的州曾将牛奶视为官方饮品。后来，对牛奶营养价值的解释缺位，取而代之的是“清洁饮食”观念——在这套话语中，“不清洁”的牛奶对健康有害，不利于消除粉刺，会让人变得臃肿，甚至放牧奶牛也不环保。

与此同时，杏仁奶、燕麦乳和豆浆等各色乳制品在争抢市场份额，探索多样化的味道成为乳制品加工企业转型的方向。

对生产商而言，只养奶牛是赔钱的：“如果不是因为卖冰淇淋，还有餐厅和旅游，我们的奶牛就会被卖掉。”

子承父业的奶牛场主Chaney说，他通过在自家奶牛场探索农场旅游维持经营。

长期以来，包括牛奶在内的大量农产品因技术和全球化价格下跌。

1948年至2015年期间，美国有400万个农场消失，但农场总产量却增加了一倍多。技术提高了生产力，但同时断了不具备技术研发条件的小型农场的活路。

全球化使美国农产品加速进入国际市场，供应量的激增带来了更低的价格。美国农业局首席经济学家John Newton曾表示，过去十年全球粮食产量增加了30%。但这不会对美国农民带来任何好处：成本并不会随着价格的下降而下降。

特朗普的贸易战也没有帮上忙。美国对中国商品征收关税后，中国转向巴西等其他国家寻求原本从美国进口的大豆和玉米等粮食作物。

为此，特朗普政府向受贸易战影响的农民提供了160亿美元的援助。据美国农业局联合会称，预计今年880亿美元的农场收入中，约40%将以联邦援助和保险的形式出现。然而一些小农户抱怨，这些钱大部分都流向了损失巨大的大农场主。

小型农场总是承受损失的最底层，而缺乏反垄断法的政策似乎并没有支持他们继续存活下去。尼克松的农业部长Earl Butz在20世纪70年代曾对农民说："要么做大，要么滚蛋”。如今特朗普手下的农业部长Sonny Perdue也表达了这一观点："在美国，大的变大，小的出局。"

20世纪70年代，政府收回了为农民设置价格底线的政策。全球市场决定农作物的价格，美国无法像以前一样确保农民至少能拿到最低工资。

随着农业生产岗位的减少，农业人口和农场社区逐渐消失。

爱荷华州立大学经济学家David Swenson计算，在中西部和东北部地区，2008年至2017年期间，80%以上的农村人口正在减少。

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不仅是乳业，美国农业正在萎缩。

“需要奇迹发生”

“我把这看成是对我们农村阶层的大规模清除——或者说是灭绝——的一种屠杀。” 爱荷华州的玉米和大豆种植户Kalbach说。

种种因素造成奶农们的经济损失，也打击了他们的生活甚至心理状况。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位奶农Brenda Cochran说，过去两年里有9个自杀事件与低奶价有关。“我们需要奇迹发生，才能让继续维持五年。”

农场援助署为危机下的农民开通了1-800热线，农场援助宣传和农民服务部主任Alicia Harvie说，去年拨打该热线的电话比前年增加了109%。最新的农场法案在五年内预留了5000万美元，用来为陷入困境的农民提供健康支持。

相比奶农们的一筹莫展，其它一些食品供应商将链条转移到了线上。

今年3月，德克萨斯州休斯敦市食品分销商的首席执行官Brent Erenwert选择通过该地区的合作社销售装有水果、蔬菜、鸡蛋和牛奶的盒装农产品，并直接在网上向顾客销售。

“需要保住员工们的饭碗，保持供应链的运转。”Erenwert说。

这一模式试图弥补浪费的粮食和日益增长的需求之间的差距，但仍然是有问题的：许多农户已经受困于巨大的亏损，在没有财政援助的情况下，他们很难进一步承担收割、包装和运输的成本。针对这一点，农户们要求美国农业部收购这些多余的农产品，为供应链的继续运作提供资金。

但尽管如此，负责接受农产品的“粮食银行”也已经几近饱和，食物在这些仓库中等待腐烂。

“很奇怪，农场主把东西扔掉了，粮食银行也都满了。真正的需求在哪里？”Erenwert说。

他们又探索与慈善机构的合作，但很快，慈善机构也无法消化掉大量的粮食囤积；随着超市库存逐渐售罄，他们发现干货和冷冻食品又得不到及时补充；在这基础上，分拣和包装又增加了人工成本。

“食物链之所以能够正常运作，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而来的，各方自然而然地配合着供需关系，”休斯顿食品银行首席执行官Brian Greene分析，“但突然间，一切都被打破了，你想在很短的时间内用自愿的关系拼凑出一些东西，会有很多失败。”

“很遗憾，这些食物中的大部分仍然会被浪费掉。”Greene说。

奶农们继续沉沦。

Rieckmann家族在威斯康星州中部一片泥泞的土地上养了近两个世纪的奶牛，如今农场和里面的45头奶牛由Mary和John Rieckmann夫妇照料着。他们经历过各种风风雨雨——干旱、洪水、价格暴跌，都挺过来了。

而在2019年年底，他们终于迎来了寒冬：贸易战、与气候变化相关的恶劣天气、与全球化相关的商品价格下跌、政治两极分化。他们被企业化的农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夫妇二人欠下了大约30万美元的债务，收账员追讨饲料费、买二手拖拉机借的钱。然而别说还债，保持盈利就很难：每卖出100磅牛奶仅能得到16美元，这个数字比六年前减少了40%。

2019年，夫妇二人已年近80岁。奶牛业逐渐凋零，曾经为他们帮忙的两个儿子已不再对遗产感兴趣。

家庭农场早已不是美国人节日贺卡上描绘的风景如画、适度繁荣的样子。从2018年7月到2019年6月，中西部地区的农场破产案增加了12%；西北地区的破产案增加了50%。2011年至2018年期间，美国损失了超过10万家农场；仅2017年至2018年期间就有1.2万家。

然而奶牛不可能不产奶，奶农只好继续生产；生产链一旦出现中断，后续加工和销售无法将其消化。事情发展到2020年，便出现新闻中大量牛奶倾入下水道的镜头。

在如今的一片荒凉中，很难想象在曾经的美国，牛奶是富裕的象征。俏皮的“牛奶胡子”出现在广告中碧昂斯的脸上，提醒受众将牛奶放上早餐桌。

"如果有人在20年前告诉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想我会骂他是个骗子。"Rieckmann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