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产尘埃里的塔吊青年

作者：卢梭

作为一个房产自媒体人，我关注塔吊行业是有原因的。

大学时在学生会当记者站站长，带过一个学弟，我向来讨厌阿谀奉承，而他在校领导面前正是这样的人，所以换届选举的时候，我特意不推举他，从此陌路。

直到后来一个暑假，我从辅导员那听到他去世的消息，说是他家境不好，暑假去工地打工，当了塔吊工人，一天不小心，摔下来，死了。

这件事就一直留在我心里，像一根刺。

▲工人在塔吊上进行焊接工作

我后来就常偏执地生气，塔吊这样一个钢铁物件，凭什么有这样大的魔力，吸引大把的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攀爬。

是因为他和房地产开发紧密相连？

还是薪水真的高到可以改变生活？

又或是前景无限，才让人趋之若鹜？

慢慢地我发现，随着房地产的浮浮沉沉，塔吊这个行业也随之剧烈动荡，塔吊上的人从青年攀爬到中年，的确见证过无数疯狂和荣耀。

但当潮水褪去，搁浅的，一样是满地残骸。

01

研究这个行业的历史，你会发现，塔吊的发展史和房地产开发是分不开的。

中国塔吊的发展始于19世纪60年代。

▲1958年，正在建设中的武汉长江大桥

当时的中国，还建不出什么摩天大厦，所以塔吊更多用在横架天堑的道路桥之上。

因为需求稀少，那时会开塔吊的国人不多，几乎都是引进的老外技师，放在今天，那都是些高精尖人才。

很快，在城市化进程的刺激下，70年代，国内就能开始自行设计塔吊，塔吊技师也开始大规模自行培养。自然相应的，命也就贱了许多。

塔吊行业真正的繁荣始于80年代，没错，就是房地产开始疯狂，楼花与泡沫齐飞，蓝图与水泥齐贵的80年代。

此后二十年，房地产行业一度主宰了中国经济，而与之共生的塔吊，则成了我国增幅最快的新兴行业之一。

▲2008年，山东菏泽，某工地一景

塔吊下的社会，空前繁荣。

繁荣下，造就了繁荣的一代人，今天的商界大佬们，多半都是发迹于80年代，他们胆大，他们的第一桶金，不少是和房地产有关的。

而对于塔吊上的普通青年来说，他们同样是靠着卖命绝技，赚取属于他们的第一桶金。

他们每天上班都是先乘坐升降梯到数十层，再爬几十米高的竖向梯子，如同一条“天路”，脚下是几百米的高空，对塔吊工人们而言，无疑巨大的心理考验。

一位工人回忆说：“干这行是有很大风险的，而且当危险来临的瞬间根本来不及反应，或是，等你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特别是遇到工地忙的时候，底下的人嗷嗷叫，他吊着这个，那个也在催，还没放下去，底下的人就催命一样喊了好几遍，一大帮子人在对讲机里不停地用音波轰炸，其实很容易崩溃，一旦紧张失误，就是万劫不复。

虽然不比最初的老外技师，但塔吊工人的薪水在80年代是还是很高的。

普通小工一月也就是200元左右。而会开塔吊的是香饽饽，月薪大概在300~400元，因为多了生命危险，又是张飞穿绣花针一般的精细活，而且想做这个，在那个年代都是要考取证书，拜师学艺的。

这一代人，都是拿命赚钱，早就把脑袋，拴在了腰带上。

02

当一个行业，把自己如此紧密地和房地产开发捆绑，你可以说它很聪明，但又无疑是一场没有回转的赌博。

2012、2013年，经济开始高速增长，城市化迅速蔓延，于此同时，塔吊行业也是突飞猛进。

全球塔机市场规模超过300亿元，仅中国就占了约200~230亿元的市场份额。

但自从2012年国家开始密集调控楼市，塔吊的数量虽然在涨，但是增速已经开始明显下滑。

▲2011-2015年中国塔机销售收入及增长率(单位：亿元，%)

塔吊行业日渐式微，塔吊机师的待遇自然也大不如前。

二十年前，塔吊的待遇在工地上绝对是最好的。而塔吊基本是发月薪，每个月只有6000左右，而且工资从月结到年结，经常遭到拖欠。

相反出卖劳力的工种，比如粉刷工300~500元/天、钢筋工250~450元/一天，一个月算下来除开休息，上万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薪水开始年结之后，包工头一个月只给一两千的生活费，到了年底又像个要饭一样的讨薪。

几年前，工人把我们当爸爸，买烟买水请吃饭。如今我们把工人当爷爷，他们是大爷！是真的大爷！当对讲机的声音响起，我都害怕我摆臂不够快而被他们投诉。

目前残酷的状况就是，因为从业人员多，市场又开始萎缩，一些塔吊学徒为了生存，不得不开始低价接活，而且没日没夜的加班，只是为了赚取工头口头承诺的加班费，他们没办法。

可他们的无奈为之，不仅把自己的生命安全置之不顾，整个行业也摇摇欲坠。

03

内忧外患下，塔吊行业前景堪忧。

首先是国内塔吊租赁行业缺乏统一管理，没有类似行业协会做监管，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出现互相摩擦，各个有关部门相互推诿的现象。

而且国内缺乏保护塔吊行业正常发展的相关法规，出了事无法可依，多为私下解决。

比如塔吊承租方拖欠租金十分严重，导致塔吊的经营企业资金周转困难，巨额租金拖欠使工人陷入讨薪维权的怪圈。

野蛮生长下，行业原罪也积重难返，其中最无法挽回的，往往是生命，通往塔吊顶端的路，也被业内老司机戏称为“鬼门关”。

在沿着主弦杆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塔身会随着人的移动轻微摇动，这时候需要很大的胆量。同时，攀爬的过程对于臂力的要求也很高，普通人爬上大概10级阶梯，大概都已经是废柴。

但于塔吊工人来说，每天六七趟的攀爬就如同家常便饭。

主悬杆周围，一般摆满铁锤、螺丝等工具和零部件。每隔两天，工人都要拿着铁锤检查每一颗螺丝。

因为任何一颗螺丝的松动，都可能造成塔吊受力不均而坍塌。所以，对塔吊进行严格的“体检”是十分必要的。

但是，安全问题依旧避免不了，而且一直在持续发生。

据《羊城晚报》报道，2009年12月5号4时10分许,在建中的东莞地标台商大厦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30余吨重的塔吊,从近50层高的楼顶直接下落，击穿3层地下室,塔吊工人从200米高坠落，整个事故至少3人死亡,5人重伤。

事故原因是塔身直接断裂，塔吊被连根拔起，整体往下坠落，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然而一晃10年过去了，事故一年后顺利竣工的台商大厦依然屹立，如今以289米的高度成为东莞第一高楼。

289米高的台商大厦，在阳光下闪耀着这座城市的光辉。

只是曾经发生过的塔吊事故，早已被人遗忘，而且这些注定被遗忘的故事，在全国各个工地，都在发生。

04

等不及长大，就面临着死亡。

国内短短二十年塔吊行业发展，就经历了国外百年的浮沉，这属于中国特色的野蛮生长。但快的代价是，在总体的结构、性能、质量、安全性等方面与国外比还存在一定问题。

我们塔机性能基本处于八、九十年代的机械化水平，与现代国外智能化、数字化控制技术还有很大差距，跟不上市场的需要。

你可能会说，没关系，那再给这个新兴行业一点时间发展嘛。

可悲的是，这样一个新兴行业，还等不到真正长大，就有可能随着房地产开发的缓慢而迅速死亡。

曾经日本也迎来过塔吊的辉煌时期，当时世界上80%建筑塔吊竖立在日本城市内，现如今的日本早已看不到塔吊成林的盛况了。 

▲塔吊下的城市，已经没有盖楼的余地

同样在中国，从2000年到2018年这房地产市场突飞猛进的这18年里，市场的背景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随着城市旧区改造，城市商业环境的综合开发，中国城市居住的人均面积从几平方米，提高到几十平方米。这18年年来，中国社会几乎将全世界85%以上的建筑塔吊竖立在每个角落。

从一线到三线，从中心到远郊，城市化进程逐步完成的同时，塔吊也在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

你大可以看看窗外，现如今的北上广深，城市建筑密度已经无法再竖立塔吊。

这是中国房地产市场的真实写照，也同样印证了房地产市场的转移和下沉。

05

塔吊上的青年，一平米不到的空间，塞满着焦虑、恐惧和荣耀，还有对未来的迷茫与质疑。

要说有哪个工种，和房地产开发血脉相连，我会说，正是塔吊工人。

别小看这些钢铁搭成的架子，更别小看这群特别的工人，哪怕你是世界第一高楼，他们永远高你一头，站在上面往下看，人和物都是蚂蚁大小，城市看起来也不再邋遢。

可悲的是，楼一旦建成，首先拆除的自然也是塔吊，

可喜的是，他们又会迅速出现在下一片待施工的土地，

直到这片土地上，不再需要房地产。

毁而复兴、周而复始，在我看来，它们就是永未建成的城市。

尾声

一位60岁的塔吊工人，业余爱好是摄影，在上海中心工作的时候，他拍下了这样绝美的画面。

但另一个无名城市，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那里，

废弃的工地，

流浪狗的注视下，

无用的塔吊在等待着被拆除，

镜头远处的小区，

貌似兴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