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分析师孔乙己

鲁镇基金的布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只有一个公共会议室,盘中用来招待客户,盘后用来听卖方分析师路演。卖方分析师有了研究成果就会约上基金经理,向买方兜售观点——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般只能向研究员汇报了。——约好会议室,取下双肩包中的电脑,脱下

鲁镇基金的布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只有一个公共会议室,盘中用来招待客户,盘后用来听卖方分析师路演。

卖方分析师有了研究成果就会约上基金经理,向买方兜售观点——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般只能向研究员汇报了。——约好会议室,取下双肩包中的电脑,脱下西装外套,连上幻灯片,打开PPT,声色并茂得讲演。倘肯多花一千,便可以订一桌西餐,边吃边聊。但这些分析师,多是普通研究员,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首席分析师,才会定下基金隔壁的包间,要酒要菜,慢慢地讲述。

我从二十三岁起,便在鲁镇基金当研究员,基金经理说,样子太傻,怕没法与首席分析师沟通,就接待下普通研究员罢。普通研究员虽然态度好、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观点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但他们为派点制度所累,时不时联系要我给他们打分。只有看到有分了才放心。我既没有多少分可给,又不善于拒绝,很是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基金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记录首席分析师观点的一种辅助职务了。

我从此便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基金经理是一副严肃脸孔,首席分析师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公司,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唯一在公司会议室而非餐厅交流的首席分析师。他身材高大,有几分胖,戴着眼镜,留着胡须,头发却快掉光了。上身西装,却穿着运动鞋,彰显了首席的与众不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专业术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名叫逸吉,别人便借用鲁迅文章,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公司,所有研究员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观点又被打脸了!”他不回答,对我说,“请帮我准备好会议室。”便拿出电脑包。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2月6日沪指涨到2724点时教客户减仓避险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昨天见了的唐镇基金的研究员,他们卖出后踏空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减仓不能算错……减仓!……投资机构熊市减仓能算错么?”接连便是什么“康波萧条”,什么“人口周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名校毕业、专业出身,但始终没有获奖,又不会营销观点;于是愈过愈差,只能在一个下游券商的一人团队当个宏观首席。幸而文笔还可以,便在公司写写报告,混一碗饭吃。可惜他观点不准,时而成为业内反指。圈内常说,乙己反着买,别墅靠大海。如是久了,听他路演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拿着策略的观点路演。因为就在我们公司楼上办公,不时来我们公司。但他在我们公司,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愿意教新来的研究人员,也从不催派点。

孔乙己连上幻灯片,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周期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新财富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专业术语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基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基金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初级研究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周期行业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懂周期,……我便考你一考。煤炭现在还能买么?”我想,水平一般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看罢?……我教给你,记着!周期行业首先要看康波。将来做基金经理的时候,投资要用。”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基金经理也从不看康波,他更喜欢承受周期波动赚取阿尔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全球创新周期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面,点头说,“对呀对呀!……康波四个阶段如何划分,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打开电脑,想给我演示幻灯片,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后第一个交易日,基金经理正在总结研究观点,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好些天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卖方分析师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快要被裁了。”基金经理说,“哦!”“他总是偷策略观点,反而害客户亏钱,前些天被策略首席发现了“后来怎么样?”“怎么样?策略首席自然不肯罢休,他虽然看不准,但是会做服务呀,派点可是公司前三。”“后来呢?”“后来领导没办法,只能先降薪,降到应届生水准。”“降薪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离开金融圈了。”基金经理也不再问,仍然继续做他的研究。

春节之后,各地雨雪纷纷,我整天的吹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周五的下午,没有一个卖方来路演,我正看着卖方研报。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请帮我准备好会议室。”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会议室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西装外罩着一件羽绒服,仍然是一双运动鞋。见了我,又说道,“请帮我准备好会议室。”基金经理也走过来,一面说,“沪指3004.88点了,孔乙己你还看空么?”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不看空了。这一回看3867点。”基金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策略观点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降薪?”孔乙己低声说道,“临时的,临时,不会久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基金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研究员,便和基金经理都笑了。我连上幻灯片,他打开PPT,开始讲地产新房供给不足,二手房企稳。不一会,他讲完观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3月,基金经理说,“孔乙己好些天没来了!”到4月,又说“孔乙己好些天没来了!”到5月可是没有说,再到后来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离开金融圈了。二零二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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