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顶不住了

银发夫妇海边漫步，十指紧扣深情凝望，他们说好一路白头。

这温馨的一幕，在以“浪漫”著称的法国，是日常狗粮。坊间相传，法兰西人喜欢“春天工作、夏天度假、秋天罢工、冬天过节”。

在这儿，罢工就像家常便饭，有新诉求了，心里不痛快了，就隔三差五来个游行。

而浪漫的法兰西人，连罢工都相当有情调。比如刚刚过去的周末，八大公会组织的全国大游行前半场，一起来感受下充满“爱与和平”的party罢工画风：

一边游行，一边烧烤，毫无违和感。

本以为，这又是一场集快乐排队、和平游行于一体的罢工，哪知画风突然转变。

示威者们开始堵住交通主干道，打砸公共设施，向警察投掷石头、毒气罐，甚至焚烧建筑物、垃圾桶和车辆。

造成的结果，是公交停摆、列车停运、航班取消，全国交通全面瘫痪；企业停产、学校停课、巴黎歌剧院表演取消，商业、教育、旅游业皆遭重创。

法国劳工联盟称，仅2月11日，上街抗议的民众就有250万人，相当于全国劳动力的十分之一。

政府方面，则出动了安全部队和1.1万名警察，左手持盾，右手拿棒。顶着寒风发射催泪瓦斯，举着高压水枪就往人群里喷。

巴黎、南特、图卢兹、马赛、尼斯等大大小小的城市，都爆发了冲突。军民双方都很强硬，谁都没有让步。

混乱远没有结束，双方队伍不断扩大，破坏力持续增强。

浪漫的法兰西，为何成了仇恨中心？

01

谁动了谁的奶酪？

现代社会，养老金改革一直是个敏感的话题，在法国尤其如此。

这次骚乱的导火索，就是马克龙政府的延迟退休计划，牵扯到了千千万万人的养老金。

1月29日，法国总理博尔内放出话，计划将退休年龄从62岁提高到64岁，“不再有商量余地”。

次日，法国各大公会立刻宣布：只要你敢改，就等着全国大罢工吧，我们会让法国瘫痪。

马克龙觉得自己很冤，因为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已经提高了法定退休年龄。西班牙为65岁，英国是66岁，德国和意大利是67岁，都高于法国改革后的64岁。

那人家不管，反正不许改。

各行各业的工会领袖，更是放下狠话：

“马克龙给我立刻停止，别以为我们只会抗议一次。”

除非政府放弃改革，否则全国性暴乱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政府方面也态度强硬，表示改革王，我当定了。

马克龙难道傻？不去碰退休改革，好好当总统，屁事没有。非要去碰退休改革，无异于用火星去点炸药。

他当然有自己的政治目的。

因为，法国想要真正成为欧盟领袖，延迟退休不仅是亟待解决的内政，更是实现“法兰西再次伟大”必须走的一条路。

退休年龄过早，一直是法国在欧盟内部授人以柄的大问题。作为欧洲老大哥，却一直挺不起腰杆子。

而且，法国人不仅退休早，养老金还贼高。

2022年，平均每个法国老人一年能领到1.8万欧元养老金，不要太爽。他们爽了，政府就难受了。

更拖累了欧盟的整体发展。

在议会上，德国代表已多次抨击，过高的社会福利，尤其是法国这个老六，让欧洲经济不断脆弱，总是受制于人。

大家都是66岁退休，凭啥就你法兰西人62岁，搞特殊啊？

所以，马克龙想要继续推行欧洲一体化，从法国总统进阶为欧洲领袖，就不得不动一动国民的奶酪了。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群众总是盲目的。

马克龙坚信，自己是这个国家最理性的领袖。别说200万，就是1000万人上街抗议，都要坚持正确的事。

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这块骨头并不好啃。

过去三十多年，几乎每一次养老金制度的改革，都会在法国引发大规模抗议示威活动。

而养老金成为烫手山芋，还得从密特朗时期说起。

法国退休制度同社会保险体系，设立于1945年，在职职工被要求缴纳分摊金，保障65岁以上的退休职工享受养老金，这种现收现付的退休制度被叫做社会分摊制，缴纳分摊金的年限为37.5年。

那时候法国人是65岁退休。

但1981年，为了获得更多选票，密特朗在竞选宣言中承诺：“人人都要60岁退休。”

当选后，他甚至任命了一名前工会成员担任“自由时间部长”，大力倡导提前退休、延长带薪假期、缩短工作时间。

两年后，养老金的大蛋糕被送到法国人面前，退休年龄也从65岁提前到了60岁。

一下子提前五年，国民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问题是，国家养得起吗？

此后，每一任法国总统都在给密特朗擦屁股：

1993年，养老金钱不够了怎么办？增加缴纳年限。希拉克政府将原来的37.5年提高到40年。代价是引起大规模罢工，全国交通瘫痪近一个月。

2010年，萨科齐上台执政，养老金又没钱了，政府宣布将法定退休年龄又从60岁提高到62岁。这一次法国人游行罢工了大半年，萨科齐政府没软，因为软也没用，没钱。

萨科齐政府支持率一度跌至30%以下，成为本世纪第一位没有成功连任的政府。

坚持到2014年，养老金又顶不住了，奥朗德政府再度将缴纳年限从41年逐渐延长至43年。也就是说，20岁工作的人，养老保险要交到63岁，即退休一年后还得交一年。

……

法国社会强大的工会势力、左右翼力量，以及彼此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是漫长改革进程中的主要阻力。

一拖就是三十几年。

马克龙第一个任期里，也推行过退休和养老金改革，但失败了，还遭遇了声势浩大的黄背心运动。

黄背心运动，来源：法新社

正常来讲，得罪了选民，他是不可能连任的。但在2022年的大选中，马克龙还是成功赢得大选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法国人也不真的是傻子，他们心里清楚，人家都是66岁退休，俺们才62，国家这个退休改革是一定会改的。

只不过你说延迟两年，俺们屁都不放一个，实在不符合革命老区的传统。

所以就算最后这项改革还是会通过，但法国人依然要掀起最声势浩大的抗议，以争取在改革通过的同时，为自己争取到最大限度的福利。

因为，法国的养老基金，真的扛不住了！

法国的养老金，与英美的投资模式不同，收益是固定的，本质是代际赡养。一开始就以工资百分比等形式，确定未来退休人员的收益。

简单来说，即打工人每月缴纳的费用，不是留给自己退休后用的，而是用来孝敬已退休的老人们。未来等你退休了，那时候工作的年轻人，再交钱来养你。

这也是我国施行多年的方法。

优势在于四平八稳，这同时也是劣势所在。

02

寅吃卯粮

玩过《欧陆风云》的朋友应该都记忆深刻。

历史上，由于得天得厚的地理位置，法国曾是欧洲第一人口大国，兵力堪称“无穷无尽”，按着陆地上的各国爆锤。

法西战争结束后，还一度成为世界老大，全国上下弥漫着自负的情绪。

1798年，针对当时英国人口增速过快、粮食短缺、就业压力等问题，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认为：

食欲和情欲是人类的刚需，人口数量的持续增长需要相应的生活资料匹配，可以用晚婚晚育等措施调控，否则会受到饥荒、疾病、战争等因素“积极抑制”。

此书在英国并没有激起多少反响。

1829年，《人口论》被译成法文，法国朝野立刻震动。为了避免出现书中的危机，法国政府开始积极践行马尔萨斯理论，控制人口。

同时，拿破仑三世还出台了一个《财产继承法》，让所有子女都拥有分割财产的权利。

如此一来，连法兰西最底层的农夫都知道，不能生太多，不然土地就分散了。

此后，法国生育率严重下滑。

更要命的是，连续的两次世界大战，法国虽然是战胜国，战绩却是一言难尽，导致青壮年锐减，人口先后被德国、英国反超。

二战后，法国政府出台了各种政策鼓励生育。近两百年年的生育观早已深入人心，效果甚微，老龄化越来越严重。

无奈之下，不得不从殖民地引入大量异族。短短几十年，就成了个移民国家，黑人占比接近9%。

时至今日，这两颗雷终于要爆了。

50年前，法国在职员工与退休人员的比例为4:1，现在则下降到了1.7:1。

也就是说，每1.7个劳动力，就要供养一个老人。

按照法国的养老金制度，这怎么可能养得起？

据估算，如果还不做出改变，即便在最乐观的情况下，到2030年，法国养老金也将出现135亿欧元的赤字。

这笔钱看起来，对法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并不多。但实际上，以法国政府目前的财政力量，是无法长期支撑这样规模的赤字的。

2022年，法国政府支出占GDP的59.2%。同期，政府债务占GDP的112.9%。

这种情况下，不论是为了改变养老金本身收不抵支的现状和令人堪忧的预期，还是为了从养老金着手，改革尾大不掉的福利制度，法国都只能寻求养老金体系的改革。

同时，大量移民虽然能缓和老龄化趋势，却引起了更麻烦的种族冲突。

这些移民到法国的黑人虽然会说法语，但是受教育水平较低，只能在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但随着法国经济增长放缓，哪怕是简单的体力劳动，也没有足够多的岗位提供给他们。

为了生存，部分黑人只好走上诈骗、偷窃、抢劫等偏路，导致最繁华的大巴黎区治安越来越糟糕，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旅游业发展。

政府只好通过扶贫的方式，让他们的生活稳定下来，减少犯罪率，付出了巨大的政治和经济成本。

综合以上两点，也就无怪乎赤字严重、压力迫切、又容易分而治之的养老金体系，会成为法国政府改革的着手之处。

因为相对于改革其他具有普遍性的福利政策，养老金体系下的特殊退休制度涵盖人群，跟法国主流社会存在着待遇不平等的矛盾，这无疑是法国政府最可以利用的一点。

福利和税收是左右手的关系，法国一半的GDP都交了税。

这些税收往往是，取之于一部分民，用之于另一部分民。

法国的税收主要用于医疗开支、援助黑人移民和单亲妈妈，纳税主力的中产阶级，其实得到的收益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

比如，你是一位法国单亲妈妈，完全不用工作，在家生孩子就能衣食无忧，白领们的高税收就能养活你。

而相对应的，想让有钱人纳税非常难。他们有规模庞大的律师、会计团队，总能找到法律漏洞，再不济就把财产转移到海外。

随着大户持续出逃，移民和单亲妈妈越来越多，法国经济持续走低的同时，财政支出却始终降不下来，在一个螺旋下降的通道里打转。

这种环境下，最痛苦的就是纳税主力中产阶级。

一方面这帮人有点钱，害怕失去太多；另一方面，是这伙人跑不掉。

他们正是历次游行、罢工的主力。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于，现代养老金的本质其实就是寅吃卯粮，必须要有足够的后续流水，才能存续下去。

但欧洲享乐主义大行其道，加上精英教育主义在全球盛行，法国主流社会视生儿育女为拖累。

如此情况之下，法国人口结构基本不可能得到改善。过去那套玩不转了，自然就得改革。

毕竟，不想生娃，还想要拿丰厚养老金，经济规律不允许啊......

正如说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他自己是爽了，却害得孙子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

如果每个人都想获得便利，那么每个人都没有了便利。

03

尾声

现代养老金的模式，类似于接力：用新人的钱给老人发福利，一波顶一波。

原则上，人口生育平衡，且寿命均等的情况下，这个游戏是可以永远玩下去的。

问题是，当时制定规则的人，无法预料到，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不喜欢生孩子了，而且活得越来越长。

于是青壮越来越少，老人越来越多，寿命越来越长，导致养老金这个窟窿都越来越大。全世界都一样。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最近，“延迟退休”在国内同样引发热议，几乎每天都有相关词条登上热搜，代表着我们其实也很关注同样的议题，我们又会不会有一天和法国一样要提高退休年龄呢？

人人都知道我们正飞速进入老龄化社会，人人也知道中国依然在高速发展，并非所有人都做好了为此奋斗到65岁的准备。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老就意味着迟缓、落伍，这种歧视不分性别、不分国际落在每个人身上。他们想要有继续工作的机会，就必须要比年轻人做得更好。

人生不过三万天，行走江湖几十年。

谁都想有尊严地活着。

从这个角度看，或许法国人民的可爱之处，是爱自由胜过爱养老金，没啥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