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魔涛

滚滚魔涛,终是人为。

作者:摩登中产 

来源:摩登中产

滚滚魔涛,终是人为。

1923年,日本落魄作家村松梢风乘船去上海探险,一入江口,便怆然涕下。

一座大城,浩浩荡荡又影影绰绰,明眸皓齿又伤痕错落,一年后,他写了本畅销书《魔都》。

书中说:上海是一座可以改命的城市。

1961年,村松梢风在日本病逝,《魔都》也早束之高阁,而千里外的上海,魔性正在酝酿。

那一年,上海人口达1058.99万,GDP超101亿,其中71亿来源于工业,工业产值和财政收入均列全国第一。

那年,凤凰牌自行车已经上市,英雄牌金笔刚刚出国,上海手表成为全国人民魂牵梦绕的奢侈品,结婚首选大件。

上海手表拆开后有118个零件,同期瑞士手表更精细,拆开有130多个零件。然而上海师傅说,这正代表上海手表结构大气,海纳百川。

和上海手表厂同处黄埔江边的上影厂,那年开始绘制动画片《大闹天宫》。楼台幻灭,烟尘四起,一切都可推倒重来。

此后三十年间,上海成为摩登代名词,上海制造引领着全国时尚。

飞乐牌收音机、海鸥牌照相机、大白兔奶糖、的确良布料,去上海出差的人都肩负带货重任,一只印着上海字样提包,可以在小镇内被供奉多年。

易中天说,那些年的上海制造,带着令人怦然心动的雅致。

上海人因此骄傲地走入九十年代。魔性愈演愈烈,一切仿佛都按下加速键。

1993年,第一条海底光缆在上海登陆,1994年,第一张工资卡在上海诞生,1995年,东方明珠塔正式亮相。

那座塔从此成为上海象征,无论《流浪地球》极寒还是《上海堡垒》滥炸,都无从摧毁它。

东方明珠塔建在浦东陆家嘴,五年前那片还是荒草农田。

1990年浦东开发,巅峰时同时开工工地超过3000个。

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考察浦东,所到之处皆见吊车。他说:终于明白上海市鸟为何是仙鹤。英文中,鹤和吊车同词。

不久后,陆家嘴便成上海金融引擎,成片楼宇拱卫轰鸣。

《澳洲日报》称:在浦东,你甚至可以感觉到银子在街道中流淌。

1995年,上海第一家八佰伴商场在浦东开业,顾客顶着寒风涌入,单日客流107万人次,创吉尼斯世界纪录。

那些年,上海人一直冲浪在时代最前端,生活前卫且新潮。

他们最早爱上西餐,最早迷恋音乐厅,最早习惯周末去看宽幕电影。

《霸王别姬》戛纳归来后,在大光明电影院首映。人山人海的影迷挤碎了玻璃门,挤光了张国荣纽扣,留下一地手表和皮鞋。

上海人也很早拥抱科技变化。1995年,上海大哥大用户突破10万,居全国之首。而更早前,上海建立了中国第一家商用寻呼台。

当年,寻呼台在上海招募寻呼小姐,如同选空姐。要有文凭,要会外语,要看长相,甚至要考察手型是否好看。

魔幻都市在时空中筑成,无数人前来投奔。

1993年,上海每天有外来人口331万。上海话,宁波话、绍兴话、苏州话、苏北话、广东话、英语,在上海街头交融。

1994年,上海人民广场建起一凯旋门式建筑,上竖中国第一块LED大屏幕。

屏幕上常放力波啤酒广告,以及那首《喜欢上海的理由》。

这首歌作者孔佳26岁便早逝,但不妨碍上海人爱这首歌许多年。

上海是我长大,成人的所在,带着我所有的情怀。

第一次干杯,头一回恋爱,在永远的纯真年代。

追过港台同胞,迷上过老外。

自己当明星感觉也不坏,成功的滋味,自己最明白。

1999年最后一夜,南京路上人流如潮,人们涌向外滩,等待海关大楼零点钟声。

钟声响起,上海所有公用电话亭外都排起长队,人们兴奋地寄语新世纪。

2001年,香港瑞安集团在上海闹市改造一片老宅,化为商业区,取名新天地,宣传语称“让昨天和今天相会在明天”。

所有人都在寄望明天,寄望上海在新浪潮中继续领跑。

故事开篇也仿佛如众人所期待。

1999年在浦东创立的易趣网,成为中国第一家C2C电子商务平台。新世纪刚开始11天,平台注册用户已破十万。创始人邵亦波说“拿着望远镜,找不到一个对手。”

同年创立的亿唐网,立志打造中国中产门户。创始团队提出“明黄一代”的口号,希望以后国人看到黄色就想到亿唐。如同看到红色,就想到可口可乐。

一年后,陈天桥拿下《传奇》代理权,3年后,他身家暴涨18000倍成为中国首富。

陈天桥当上首富第二年,在上海闸北长大的朱俊,代理了《魔兽世界》,并在一年后买下上海申花。

然而,这些故事的后续却笔迹模糊,魔性渐失。

2003年,邵亦波岳父过世,邵亦波心疼妻子,陪其出国休养,为此卖掉易趣,江湖人称“爱美人不爱江山”。

马云接受央视财富人生采访时点评:邵亦波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老婆,“如果不是他太爱老婆而选择离开,中国电子商务绝对是邵亦波个人江湖。”

同年,曾融资数千万美金的亿唐网开始裁员,各地分公司逐一解散。此前公司售品从手包、背包一路换到安全套,还经营过一段模特经纪,但仍难掩颓势。

离职员工念念不忘的是,公司在湖畔别墅边常年举行的团建,“亿唐的烤肉架永远保持着香喷喷的温度”。

2006年,周鸿祎收购亿唐网,收购原因不过是看重亿唐各类牌照。2009年,亿唐域名因欠费被拍卖,最后售价35603美元。

陈天桥的盛大,后期氛围如机关。员工手册中细致规定:上班见面,要问好“早”,“早上好”;下班道别,要致意“再见”,“明天见”。

在办公场所言语温和平静,激动时尽量控制语气音调,给人以成熟有自制力印象。

2012年,盛大网络从纳斯达克退市,此后打包出售了边锋与浩方。

合作者点评陈天桥“他像是在飞机上想问题,高屋建瓴,格局很大,但是三万英尺高空离地面还是远了。”

九城告别魔兽后,故事便如闹剧。朱骏醉心足球,并在申花和利物浦比赛中亲自上场,过5分钟瘾后被换下。

新世纪头十年,上海节奏渐慢,魔性渐消,弄潮儿也渐渐泯然众人。

吴晓波说,一个喜欢大资本的城市,和一个必须以破坏、创新为主的互联网公司,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冲突。

而对上海来说,更深一层原因,是上海特有的雇员情结。

2002年,上海共有外企3012家,其中跨国公司地区总部201家。

众多外企催生了上海白领文化。

2005年的调查显示,2000名上海求职者中,39%人“羡慕,太想去外企了”;27%表示“无论如何要争取去”。

大企业的职员文化、敬业主义,最终化为上海围城:

上海雇员最担心的就是被“砸饭碗”。竞争太激烈了,你不干,自有一大堆人等在门口,于是,在高压下,上海人养成了一种高度的职业紧张感。

这种紧张感渐渐成了一种心理习惯。找不到下一份工作,没有收入,急得大汗淋漓,天生的“雇员情结”。

魔性正从魔都中挥发散去。

在上海定居二十多年的胡润,年年都推出财富榜单,见惯了沪上风云,他说:

“上海是一个特别靠谱的城市,它的灵魂中一定有一块大容量的计算芯片,它太会精算,太讲秩序,有太多的钱,但是却不属于年轻的创业者。”

2018年8月,上海ChinaJoy游戏展,广场门口竖起十米高的屠龙宝刀。

宝刀出自当年的《传奇》,刀头入地,裂石穿云。

8月3日,台风云雀过境。旧日的屠龙刀断了。

百年前,上海开埠,曾修有圆形城墙,它成为中国最后一个筑墙之城。

不久后,风云变幻,它又成为中国第一个拆墙之城。

筑墙拆墙,潮起潮落,百年来上海见惯波涛,总能在不动声色间调整航向。

经历新世纪头十年起伏后,上海重新积蓄魔性。

2009年,20岁的宅男徐逸创立哔哩哔哩前身,创立原因不过是“因为弹幕会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

金山大佬陈睿找他合作“咱们是想做一个爱好者社团呢,还是想未来做一家公司?”

徐逸说,想未来做一家公司,至少像盛大那么大。

“你知道盛大有多大吗?”

“至少得有几栋楼。”

2013年,哔哩哔哩将公司搬至上海张江,当年盛大所在的张江。

同一年,选择将总部设在上海的还有拼多多的黄峥。

当时,他的团队正主营海外游戏,“选择把总部设在上海,是因为当时运营、客服都需招外国人,在上海容易的多”。

更重要的,他喜欢紧邻潮汐,“在海上看日落,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同年6月,小红书也把总部设在了上海。

接受36氪采访时,其创始人说,他们要做一家上海的“北京”公司,让一切快起来。

一切果然快了起来。携程闪电并购去哪儿,大众点评北上联手美团,滴滴在上海拿到了第一张专车牌照,摩拜也把第一辆单车投放在上海。

上海重成魔都。魔性是开放,魔性是创新,魔性能扯断慵懒锁链,让冒险气息重回都市。

2019年工信部发布《中国互联网公司百强榜单》,有19家公司来自上海,数量仅次于北京。

8月29日,2019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在上海开幕。此时,上海人工智能核心企业突破1000家、泛人工智能企业超过3000家。

同日,美股收盘,被媒体称为隐形人工智能公司的拼多多,市值达390.67亿美元,超过了百度。

这家5年前创立的公司,已成上海最大互联网公司,工程师达4000人,正全力研究分布式AI,演化下一代互联网架构。

这些新引擎让上海重立潮头,十年不过弹指。

2019年,特斯拉在上海建设超级工厂,工期仅8个多月,马斯克视察后赞不绝口。

超级工厂设在上海临港,那里是浦东最东南,江风海风扫荡原野,草木繁殖正盛。

……

34年前,黄霑受邀写《上海滩》主题曲,他已多年未去上海,写完“浪奔浪流”后一直忐忑。

电视剧播出后,他特意去上海看黄浦江,见大江平静无波,心下郁闷。

直至有轮船驰过,他转忧为喜,船过之后,波浪起伏如巨龙出海。

滚滚魔涛,终是人为,淘尽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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