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故事

分裂有时是一种天赋,但也意味着代价。

作者:老喻再加

来源:孤独大脑

A/分裂

A1

起初,我想讲关于分裂的故事。

后来,在《无岸》一文中,“分裂”只是一个技术手段。

我曾在一个BBS同时用三个ID:拨动你的神经末梢,end,小心拔你牙,分别扮演“深情款款、理性冷静、桀骜不驯”三个风格迥异的角色。网友登徒子说,你小子绝对人格分裂,三个都活灵活现,连我都没看出来。

登徒子体现出另外一种分裂性。他不羁酒色,在家里建了一个性学博物馆,对朋友不说二话,爱去东莞,又在学术圈颇有建树,夜夜笙歌,酒醒后还要赶去当官媒总编负责审稿。在深圳这样一个杂交的城市,尽管登徒子的生活场景呈现出一种魔幻般的分裂,他的个人风格仍然是连贯而统一:侠肝义胆,放浪形骸。

这已是近20年前的往事了。

A2

关于分裂,会有很多好玩儿的话题。我等不及要讲好友梁冬老师的经典段子:某物质女走清纯路线,同时交n个男友,平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只是偶尔一起逛街时,偶然经过某奢侈品店,不经意表现出对某个包的兴趣,急于立功的男友自然迅速拿下。

这个段子的精髓是,该女侠让n个男友买下n个同样的包,然后退掉n-1个,只留下一个,但是每个男友都可以看到清纯女友背着“自己给她买的那个包”。

该原理与地产大亨们用一个杯盖去盖n个杯子的原理是一样的,开发项目a,用a贷款去开发项目b,然后是c,d,e,f,迅速滚动,一举登上富豪榜。

由此亦引出:分裂和聚合。假如这二者之间不构成某种张力,分裂也就没了意义。

A3

有的人在空间上分裂自己,一个城市一个老婆;有的人在时间上分裂自己,分别约会很多个男人;有的人则同时叠加时间和空间 ,几个老婆同在一个屋檐下。

分裂是人的一种天性,因为我们知道大脑里并没有一个CPU。人类大脑里有860亿个神经元,有比神经元再多约10倍的神经胶质细胞,还有一大堆神经元之间的连接,但就是没有一个指挥中心。

我们如何产生“自我”这个幻觉,既是一个巨大谜团,又是幸运的奇迹。“自我意识”强烈,连贯,一个人不管是聪明还是愚蠢,在制造“自我意识”这一点上,都是水平接近的高明导演。

“自我意识”不是用来自恋或自怨的。这种自我认知的能力,让人类成为地球上(看起来)的主人。

拉马钱德兰在书中所说,大约15万年前,人类大脑突然迅速进化,我们同时还获得了一种能力,这种能力让我们可以审视自己的思想、情感及行为,还可以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我们很快便会发现,这两个过程对自我意识来说至关重要)。

A4

我好奇的不是分裂,而是人究竟如何为自己制造出一个整体而连贯的幻觉。

我们总是低估那种每个人都拥有的资源和天赋。

只有在失去时,我们才会意识到自己曾拥有宇宙间最神秘的力量之一。

有本书提及了一个可能让你我都似曾相识的概念:

人格解体。

书中描述了如下相关特征,欢迎你对号入座:

  • 当你人格解体的时候 ,即使最简单的事情都会觉得陌生 。 

  • 你变得对事超级敏感 。

  • 张开或合上你的手 ,走路时摆动手臂 ,甚至是走路本身 ——所有这些事情都变得非常陌生 ,因为你感觉不到你正在做它们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向某人发送指令 ,让他来为你做这件事 。

据说,许多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患病的前期阶段 ,在发展为完全的精神分裂症之前 ,会表现出人格解体的迹象 。 

该书还举了一个非常不让人信服的案例:

与此同时 ,尼古拉斯开始和贾斯敏约会 。两个人的关系最初发展得有些艰难 。贾斯敏觉得尼古拉斯对这段关系似乎并不在意 ,或者说缺少感情投入 ;他看起来很遥远 ,心事重重 。渐渐地 ,尼古拉斯解释说这并不是他的样子 ,他的人格解体是问题之所在 。情感上 ,他对一切事物都感到麻木 。

即使在他们订婚之后 ,他的麻木感仍然存在 。 “就好像她实际上不是我的未婚妻 。我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也知道我爱她 ,但是她就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就好像你认识某个人却认不出她 。这很奇怪 。 ”尼古拉斯告诉我 , “我也和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聊过这件事 。他们知道自己爱这个和自己在一起的人 ,他们意识得到 ,但就是感觉这个人是陌生人 。你没有一种充分的联系 。 ”

这种疏离感和游离状态,对于每个人或多或少不都有过吗?

A5

分裂有时是一种天赋,但也意味着代价。

不对外界构成太大破坏的分裂,就像是人类演化过程中所期盼的意外事件。艺术家和科学家们都依赖这种大脑层面的“突变”,如果正好在他们能够忍受的边缘。

伍尔夫的精神疾病给她带来了超验的感受。

她说:“从疯狂和所有其他感觉中,我并不是片叶不沾身、与它们毫无瓜葛。其实,我怀疑它们在我身上起到了与某种宗教体验相似的作用。”

伍尔夫发现:“生病真的很古怪,一个人会忽然分裂成好几个不同的人。”

这些人究竟是偏离了现实,还是说比普通人更加洞察了现实的真相?总之,我们应该感激他们因此而来的创造力,正常人得以在安全的境地去触碰人类体验的边界。

A6

分裂是电影里的流行模式。

大多数故事都很庸常,稍好的有《搏击俱乐部》,《致命ID》等。

我在《无岸》里,放弃了对“分裂”的探索乐趣。

W和M,与其说是一个人分裂成两个角色,不如说在一个人的体内,驻扎着两个人,在争夺着控制权。

李安有一个万能句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我们套用一下: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伍尔夫。

伟大的文艺作品需要伟大的张力。这种张力在李安的作品里无处不在,无论是《色.戒》,还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李安用电影特权,构建了一个极端的人性实验室,血淋淋地拆解了少年派心底的神性与兽性。

在《无岸》里,W和M有两个维度的“分裂”:

  • 一个是世俗维度的。W渴望自由生活,而M追逐没有尽头的“成功”;
    一个是情感维度的。M憎恨抛弃了自己的父亲,一心要忘掉他,而W一直在找寻与父亲的和解。

小A有着某种更宏大的分裂。所谓香蕉人,就是指黄皮肤的中国面孔,里面都是白色的。在海外,很多二代华人不可阻挡地成为香蕉人。

小A更加不同,她是第六代华裔。有人说,都第六代了,怎么可能说得好中文?我倒不是想回应这个“杠”,而是想反问:你我除了中文说得好点儿,又何曾从六代前的父辈那里传承过半点儿什么?

当然,我是个温和的人,对个体以外的宏大叙事没什么兴趣。小A就是个简单的华裔女孩,我有几个老外朋友,汉语说得比我还好,小A去混辛波斯卡的BBS也没什么意外,没准儿那个BBS还是双语的。

意外的是小A的江南梦。也许她的父辈是从江南逃难至广东,进而再漂洋过海。她的关于油菜花的梦,也许是基因的旧梦。

幸而有油菜花在中国的跨省漫游,所以其实我是将自己的油菜花梦境移植给了小A。那次是送父亲安眠于故土的河堤上,车穿过田间的油菜花,仿佛是在金黄色的海洋上飘荡。

稍微隐蔽一点儿的分裂,是关于摄影师的。

摄影师是这些年中国移民大潮中某类人群的缩影。

大多数人是把老婆孩子放在海外,这并非真正的移民。

摄影师放弃了在中国的生意,来到了好少好水好无聊的加拿大。对于所有青壮年时期的移民而言,最大的恐惧,是害怕错过中国波澜壮阔的变革时代。

所以,极有可能,小A,W和M,其实都是摄影师杜撰的。W和M的分裂,只是摄影师自己的心底映射。

A6

无岸》里有三堆篝火。

第一堆篝火,是摄影师给我们讲故事。
第二堆篝火,是小A给摄影师讲故事,当时是她和W或M重逢后,再次走“死亡之线”。
第三堆篝火,是小A和W网友见面,第一次走“死亡之线”。

为什么要有三堆篝火?因为三条故事主线里,的确都有一堆篝火。

更主要的原因是,对于作者我而言,这三堆篝火,就像三个不同机位的摄像机,让我获得了某种电影导演式的立体化叙述特权。

这三条叙述线,又是嵌套式的。假如第三个篝火的故事是真实的,第一个篝火旁的我听到的,其实已经过两遍转述。

即使是摄影师编造了这个故事,也是合情合理的。除了刚才说过的,他的心底有一对W和M,还因为对父辈的追寻,是我们这一代人心底埋得极深的一个结。在过去一百多年间,这个脉络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么,《无岸》中那场断崖边未遂的自杀,与摄影师又有何相关呢?

B/自杀

B1

如前所述,分裂不正是某种荒谬吗?

费斯汀格理论的核心思想是,探讨人们如何努力使相互矛盾的看法合理化,以便让生活(至少在他们的内心)协调一致、富有意义。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写下的第一句话是:

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自杀。

假如《无岸》里的故事是摄影师的杜撰,那么断崖边的自杀,其实是他的一个加缪式的哲学实验。

加缪并非是要鼓励自杀,而是将生命的选择简化为两个按钮,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你会作何选择?

加缪说:

“没有希望并不等同于绝望,清醒也不导致顺从,人应该认识到他的唯一的财富是生命,而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时也是可以尽量加以开发的,人应该而且能够在这个世界中获得生存的勇气,甚至幸福的。”

在拍摄异国他乡的壮丽景象时,摄影师比谁都更怀念家乡的山河故人。在某次长途跋涉的夜晚,望见无尽的星河,触动他的并非是“向死而生”那类巨大的命题,而是他童年的某个不能更具体、更细微的记忆。

摄影师的梦里,并没有加缪。

在我的故事里,也不需要加缪。

B2

“死亡之线”是一个直白的隐喻。

W必须从父亲的死亡之中走出来,他需要一场仪式,来告别他的告别。

W一直被父亲的死拖拽着。这与父亲是否真的死了,以及因何而死并无关系。

在人类的情感体系中,父爱是一种奇怪的存在。雄性动物不负责任的特点,在人类社会并未得到多大改善。于是男人们为了尊严,决定做一次自我辩解式的了结,那就是:

牺牲。

W的父亲无论是自杀了,还是躲去了哪个地方,都是某种不容置疑的牺牲。

  • 假如他死了,这是牺牲;
    假如他没死,他一生都会经受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也是牺牲。

牺牲是父子间的传承方式。像是老剑客对年轻剑客的传授,没有半句废话。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W对父亲的情感,并非是憎恨或者和解,而是一次待完成的继承。他需有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在那个过程中即使父亲已经离去,但却是时刻伴随的。

“死亡之线”的正中,断崖,峭壁,激浪,青岩,是一个完美的告别之地。

W在一个梦境中与父亲重逢。意外的是,父亲苍老而虚弱。儿子以为父亲会保持他离开前的模样,大部分头发仍然是黑色的,有一点儿混蛋的模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时空的流放之地,父亲继续孤独地支撑着,一年年老去。

在那一刻,W终于理解了一个父亲的牺牲到底是什么。

在他差点儿触及父亲的亡灵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

B3

小A的爷爷的爷爷参战的勇气,也许被夸大了。但是,在任何年代,对于任何人,主动奔赴战火之中,都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杀”。

我不相信那些宏大的、正义的战争,我只相信为了亲人、为了兄弟、为了子孙福祉的战争。只有这些才称得上是Grateful Memory。

与之相反的是,为了无尽的贪欲,涸泽而渔,提前透支子孙的权益。这个叫“后杀”。

毋庸置疑,尽管华人先辈在加国的历史已被淡忘,但几乎都是真实的。有些细节,例如“没开一枪”,来自《兄弟连》里的真实人物温特斯;“伙伴们一人没死”来自一张二战老照片,一架飞机上的空降兵全都活下来了,并一起老到没了牙齿,再回到飞机上按照原来的位置拍了照片。

现实是残忍的,请允许我利用叙述者的权利,为小A的爷爷的爷爷,和他的伙伴们,为这些无人记忆的、飘零他乡的中国人,加上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传奇。

华人们奔赴前线,为不属于他们的国家,打一场不属于他们的战争。--这是真实的。

C/真实

无岸》里的场景,几乎都是真实的。

“死亡之线”是我对温哥华岛某个著名徒步路线的夸大,否则不够完成M的阴谋。

油菜花是真实的。

生蚝必须是真实的,有烤茄子为证。

水上飞机是真实的。但愿你能看得清亚麻色头发的女飞行员。

小岛是真实的。

这个岛上有一种神奇的古老动物:Sand Dollars,花纹极其漂亮。

岛上的沙子也是真实的,上面有海螺爬过沙面的痕迹。

我用辛波斯卡的《一粒沙看世界》作为故事的收尾。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他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或者还在坠落中。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海森堡曾提醒我们:物理学并不描述自然,它反映了我们对自然的认识。

辛波斯卡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将物理学家的洞察精确地呈现出来,同时又充满了诗意。女诗人告诉我们,荒谬并不可怕,荒谬甚至可能是灵感的源泉。

我格外钟爱辛波斯卡剥除宏大、主义、概念、形式等因素,用司空见惯的词汇和场景,直抵这个世界最深处的秘密。这符合我的个人主义风格。当然,她还足够聪明,有别于绝大多数别的诗人。

存在主义(加缪一直不承认这个标签)的重大主题是个人对于存在的恐惧,荒诞的感受。它反映人在面对世界时所感到的一种情绪:孤立无援、个人承担但无意义的世界荒谬而没有尽头、个人处于一种“被抛弃”的境地。

但对从小就心不在焉的我来说,加缪、海森堡、辛波斯卡并不令我愕然。我承认在讲《无岸》这个故事时,理性的我悄悄构建了框架和逻辑,但在情节的推进中,感性的我放弃了那部分野心,而是任由角色自我表演。

在《无岸》里,那些角色涌动的情感,即使因为我写作的羞涩和稚嫩而拘束,也确定无疑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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