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帮“龙二爷”的赌局

作者：张洋

来源：市界

曾在重庆摩帮呼风唤雨的“龙二爷”龙富勇，万万不会想到，9年前他从摩托车转型到汽车制造的得意之作——北汽银翔，会落到这般境地。

重庆合川区土场镇的北汽银翔厂区里，从未中断工作的，只有保安。

供应商频繁上门要钱、员工集体抗议、经销商围堵讨债，北汽银翔能做的就是让保安将他们统统挡在门外。为了防范“漏网之鱼”，保安们将桌椅搬到岗亭外，拦在出入口，每一个进厂的外人，必须找到接洽部门，并写明接洽人的工号，留下详细的个人及单位信息，方能被放行。

市界实地调查发现，北汽银翔自2018年7月停工以来，并未开始生产，银翔集团旗下相关的汽车工厂均因资金问题而停工。小部分工人“复工”只是对机器进行保养。

市界从北汽银翔内部人士处了解，公司即将被重整，“龙二爷”可能丢掉它一手创立的北汽银翔。

停产型“复工”

“北汽银翔搞成现在这个样子，龙总脱不了干系，他们一家子权力太大，在厂里啥都管，职业经理都快成摆设了。”

北汽银翔中层管理人员哈希对市界直言。

北汽银翔成立于2010年，重庆银翔实业集团（下称“银翔集团”）和北汽集团合资成立，其中北汽集团占比26%，龙富勇控制的银翔集团通过三家公司合计持股61%。

▵  北汽银翔汽车有限公司 摄影：张洋

龙富勇，重庆“摩帮”人称“龙二爷”。在重庆摩托车发展的黄金年代，占据一方市场，后转型房地产、汽车制造。北汽银翔，曾是龙富勇引以为傲的转型之作，不过一场“高温假”，将北汽银翔的问题彻底曝光。

2018年7月，北汽银翔原本40天的“高温假”，从夏天一直放到冬天。

“高温假”刚开始，媒体上曾流传出一张《关于公司停工待产的通知》，称“由于行业环境持续恶化，企业经营困难，公司决定停工待产40天”。虽然停工的说法一度被辟谣，但直到2018年12月，数十家核心经销商在北汽银翔的邀请下才共同见证复产时刻。

那次复工仪式，在何宇的眼里“就是一场表演”，他在北汽银翔工作四年多，是重庆市合川区本地人。

放假的四个月里，何宇一直在等待复工。收到复工通知时，他立马开车从家里赶到工厂所在的土场镇。

到了工厂才发现，复工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硕大的冲压车间只来不到十个人，虽说冲压车间自动化程度比较高，但正常生产的话，还是会需要一些人工搬运物料，几个人完全不够。复工后日常生产所需要的钢材也没有看到进车间，丝毫没有生产的迹象。

2019年5月初，市界走访时发现，工厂里需要工人最多的总装车间，闸门紧闭，生产线完全停止。多名工人告诉市界，在高峰期时，工厂里有2万多名工人，加班加点地生产。目前，根据何宇日常的观察，“厂里顶多只有100多人在上班”，其中安保人员占了大部分。

北汽银翔工厂周边，早前数万名员工带起来的餐饮、商店，如今大部分都关门了，就连公司经营的银翔员工经营部也大门紧闭。厂区招工信息集散地重庆合川区人力资源市场北汽银翔服务大厅也大门上锁。

▵  银翔员工经营部 摄影：张洋

一公里外，银翔旗下的比速汽车同样是一座空旷的工厂，只有森严的安保人员把守大门。比速汽车一位安保人员告诉市界，因为工厂人少，公司要求他们如果员工开车出入，在出厂的时候要检查后备箱，以免厂房设备零件被偷。

刚复工那会，一周只上一两天班，现在何宇每周能上四天班，因为没有生产任务，迟到早退也无所谓。不过令他焦虑的是，3月的工资至今拖欠着没有发，看守北汽银翔办公大楼的保安也告诉市界，他们的工资跟工人一样被拖欠着，公司没有任何解释。

何宇告诉市界，自2018年7月停产之后，公司不再为一线工人缴纳五险一金，即使复工后也没有缴纳。一些工人在上个月还集结起来，要求公司补缴五险一金。

“走吧觉得不甘心，不走吧又怕发不出工资”，何宇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守多久。

针对资金以及拖欠工资等问题，北汽银翔及银翔集团均拒不回应。

“摩帮”龙二爷的生意经

北汽银翔的问题暴露之前，龙富勇一直颇为自信，称“自己的生意很少亏损过”。

上世纪90年代，龙富勇还只是一个摩托车零配件小老板。

彼时，重庆依靠战时积累的兵工实力，大力发展民用品，摩托车产业如火如荼。国营车厂外还有另一群人，学到摩托生产技术后，自己成立工厂造配件，组装摩托车，并联合起来与国营工厂争夺市场，让重庆真正变成“摩托之都”。

这群人有一个江湖气的名字，叫重庆“摩帮”。

“摩帮”最有名的两位大佬陈明亮和马当，最开始都在重庆长江仪表厂上班，后来以他们俩为首的团伙自称“江湖110”，对外号称“第二政府”，是重庆最大的涉黑团伙。

陈明亮和马当意气风发的年代，龙富勇刚刚进入摩托车行业。1997年龙富勇接盘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发动机厂，即重庆银翔摩托车（集团）有限公司的前身。

赶上重庆摩帮的“黄金十年”，龙富勇在数十家摩托车企业的混战中，建立了“银翔”“先风”“骥达”“吉尔姆”等多个品牌。

在“摩帮”大佬面前，龙富勇得到了“小龙”的外号，因为在家排行老二，也有人称他为“龙二”。

2000年前后，摩托车行业风光不再， “大佬”陈明亮开始进军物业管理、房地产开发等领域，知名的摩托车企业力帆、隆鑫、宗申也都进军房地产或汽车制造行业。

“小龙”跟摩帮大佬们一样，开始考虑转型。

龙富勇好赌，凭借摩托车发达之后，一度沉迷赌博。曾流连陈明亮团伙在澳门开设的赌场，6次就输掉2.4亿港币，本金输完还欠了7000多万港元。

而这一特性也延续到生意上，他曾公开表示，“赌项目对自己是一场新的人生挑战”。

早期进军房地行业时，龙富勇曾通过贿赂官员的方式在重庆市渝北区买地，原渝北区副区长刘信勇在受审时揭露，龙富勇曾跟合作伙伴一起向他贿赂3160万余元。

到2008年，“小龙”发展为小有名气的“龙二爷”，他旗下的摩托车远销东南亚，并在当地市场长期保持第一。北汽银翔中层管理人员哈希告诉市界，直到现在摩托车反而是银翔集团内最赚钱的产品。

▵  北汽银翔工厂 摄影：张洋

这一年，摩托车在国内已被贴上夕阳行业标签，“龙二爷”又想进军利润丰厚的汽车制造领域，在既无积淀又无资质的情况下，他与正在西南地区寻找生产基地的北汽集团一拍即合，在2010年成功组建北汽银翔，工厂建在重庆市区北部的合川区土场镇。

北汽银翔从生产北汽集团销售最火的威旺开始，顺利进入乘用车领域。2012年，北汽银翔着手建立独有品牌幻速，2014年幻速S3上市，一年销量突破15万辆，创造“幻速奇迹”，也无意中开辟了中国7座小型SUV的蓝海。

幻速的成功，让龙富勇在造车投资上毫不手软，2014年银翔集团成立独立的汽车品牌比速汽车，意图打造更为高端的品牌。龙富勇投资35亿元，迅速在北汽银翔工厂旁边建起一座1000亩的比速汽车工厂，还拉来明星吴佩慈的投资。

北汽银翔在合川区建立工厂的同时，银翔集团旗下的银翔地产在附近疯狂拿地，据天眼查统计的购地信息，银翔地产拍下超10亿元的商品房地块。 

▵  银翔城项目进展缓慢 摄影：张洋

目前，银翔地产正在北汽银翔工厂附近打造银翔城，该项目占地占地11000亩，总建筑面积500万方，总投资100亿元，项目包括居住、温泉娱乐组团、商贸生活综合体。

造车、圈地两不误，“龙二爷”在“摩帮”转型上超越曾经的前辈。

银翔帝国崩塌

龙富勇雄心勃勃打造的比速汽车并未带给他惊喜。

2017年6月，比速T5上市，聘请黄晓明代言，但当时各家主机厂都随潮流推出SUV车型，SUV已是一片红海，比速T5经历短暂销量高峰后迅速跌入谷底。

另一边，幻速因质量问题遭遇市场质疑，销量迅速下滑。2017年北汽幻速全年销量15万辆，同比下降三成。2019年1-3月累计销量为3.9万辆，同比下滑32.90%。

在哈希看来，龙富勇把钱投到房地产，轻视研发不注重汽车质量，无法跟上市场节奏，是导致一系列恶果出现的原因。市界留意到，北汽银翔的研发大楼处于空置状态，只留下小部分研发人员转移到公司办公楼上班，2018年幻速仅推出一款S系列新车。

幻速、比速汽车尚未站稳脚跟，龙富勇又投身新能源汽车，成立四川比速。

2017年4月，南充市政府和四川比速签署合作协议，四川比速在南充市建设新能源商用车研发生产项目，拟投资120亿元，项目建成后可实现年产22万套汽车核心部品和20万套发动机基础机的生产能力。

市界获得的一份关于该项目的环评报告显示，投资约为50亿元，计划2019年7月投产。该项目一位前负责人告诉市界，因为资金的问题，项目进展非常缓慢，截至2018年4月，前期的一系列报批工作还未完成，总体规划设计也没有做完。

2018年7月，银翔集团的资金链问题最终爆发。

一份名为《重庆银翔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恳请银行业金融机构继续支持的函》在业界流传，函件写明银翔集团遭遇银行抽贷，从2017年到2018年7月累计达10多亿元，资金压力较大，因此不得不向债权委员会发函求救。

为获得外部资金补充，银翔集团曾在2018年8月试图发过一笔19.2亿元的ABS（资产支持证券），不过最后项目被终止。

目前，银翔集团最容易变现的就剩地产项目了。市界走访银翔城时发现，该地区已经建起西南大学银翔试验小学和中学，且均已开课。目前，只有住宅项目在开工建设，且对照工程规划公示图来看，工程进度不如预期，实际建设的楼盘数量比规划少。

▵  银翔实验中学 摄影：张洋

一位项目经理告诉市界，“银翔集团资金有点问题，虽然慢但还是会继续建下去”。

在工厂周围，银翔地产也开发了多个楼盘，其中盛世庭园规模较大，但市界发现该楼盘入住率较低，且多为银翔集团的员工，加上工厂不景气吸引不到人，房子卖不出去，资金回笼出现困难。

谁来拯救银翔

融资受阻，银行抽贷，房地产又难以变现。

在龙富勇野心下，银翔集团的业务范围越拓越广，大量的资金压在基础建设上，脆弱的资金链说断就断。

造车没钱就只能拖欠供应商货款，其后果是没有供应商再敢为北汽银翔提供信用供货。广汽集团一位汽车开发项目经理告诉市界，“整车制造车企，对供应商的依赖非常强，包括玻璃、车座、内饰、螺丝螺母、车灯等零部件都需要供应商提供，否则汽车就无法制造”。这种情况下，北汽银翔想要复工就必须有大量的资金储备。

比速汽车一位负责售后的员工透露，比速工厂的人跟银翔差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人在上班。她抱怨，“现在的工作很难做，因为好多零件供应商不供了，只有部分零件有少量库存，需要维修的车辆要看运气，经常要受客户的责骂”。

▵  比速汽车同样陷入“停工”状态 摄影：张洋

市界探访时，一家汽车零部件公司负责人告诉市界，北汽银翔还拖欠着货款，现在公司已经没有给北汽银翔供货了。

同时，美力科技、天永智能、得润电子等跟北汽银翔系列公司发生交易的十多家上市公司均在年报中披露，北汽银翔经营出现问题，预计无法收回对它的应收账款，都采取了大比例减值计提的做法。据市界不完全统计，上述上市公司共计提减值约为10亿元。

更糟糕是，被拖欠货款的供应商，在上门讨债无果后，开始诉诸法律。中国法律文书网记载，自2018年7月以来，北汽银翔涉及票据追索和合同纠纷案件有80多起，面临被强制执行的风险。

资金问题以及供应商反目，导致北汽银翔生产陷入停滞。预付货款的经销商，拿不到新车，到北汽银翔维权无用后，转而到北汽集团门口静坐，要求北汽集团还钱。

北汽银翔在国内有400多家经销商，如今参与维权的经销商有100多家。北汽银翔总经理白天明曾提到，北汽银翔幻速的销售奇迹，离不开大规模的经销商队伍，如今这支营销生力军又反目，北汽银翔翻身困难再增一重。

▵  北汽银翔隔壁的零件供应商 摄影：张洋

哈希对市界透露，“北汽银翔正在准备重组，北京过来的审计公司已经进场了”。据其了解，接盘方是北汽集团和合川区政府，市界向重庆市合川区经济信息委求证，接电话的工作人员称，“我们没有听说这样的事情”。

2018年10月，北汽集团、合川区政府以及银翔集团曾商议共同投资20亿，为北汽银翔解困，然而哈希告诉市界，“因为银翔集团拿不出钱来，资金实际并未完全到位”。

债务、诉讼缠身的北汽银翔需要实实在在资金来拯救，曾经叱咤风云的重庆摩帮“龙二爷”显然无法再显神通。 

（应受访者要求何宇、哈希为化名）